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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一桩古代婚姻纠纷说起

四川汉画像砖
2000-02-25 来源:光明日报 黄朴民 我有话说

稍有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,《左传》是一部重要的历史典籍,它主要记载春秋近300年间的政治、外交、军事等方面的重大历史事件,同时也保存了许多弥足珍贵的社会风俗、日常生活方面的资料。通过这些资料,人们可以延伸视线,对当时整个社会面貌有更全面、更亲切的了解和认识。像《左传·昭公元年》记载的一桩婚姻纠纷事件,就是一个最好不过的例子。

这桩婚姻纠纷的简单经过是这样的。当时,郑国有位名叫徐吾犯的贵族大夫,他有一个长得脸蛋漂亮、身材苗条的“靓女”妹妹,成为众多贵族男子“寤寐思服”、“辗转反侧”的娶妻首选对象。公孙楚行动迅速,早早下了聘礼,准备娶她为妻。徐吾犯家里也同意,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。本来名花有主,就等花好月圆了。谁知又横生波折,有个贵族纨绔子弟名叫公孙黑的,半截里横插一杠子,蛮横霸道地给徐家送去了定亲礼物——雁鹅,要聘娶徐家美人。

徐吾犯见双方为娶其妹而发生争执,心中好生为难。公孙楚下聘在先,赖婚于情于理不合;公孙黑势炽人蛮,拒婚多有不便。没奈何,他就跑到郑国执政者子产那里求救。子产听了事情缘由,也感到颇为棘手,但他不愧为老谋深算的政治家,终于替徐吾犯想出一个不得罪双方的主意:“就由你家妹子自己来作出嫁谁的决定。”

徐吾犯觉得子产的建议值得一试,于是就与公孙楚、公孙黑相约:由他的妹妹自己在他们两人中选择。公孙楚、公孙黑均表示同意。到了那一天,公孙黑穿戴得整整齐齐,矜持地上门求亲,很阔气地在徐家留下一大堆聘礼,然后告辞离去。不一会儿。公孙楚也来了,他身着戎装,英姿勃发,左右开弓射箭,然后飞身跃上奔驰中的兵车离去。

徐吾犯的妹妹在房中看了两人的不同表演后,表示了意见:“公孙黑漂亮是漂亮,可是要说真正的男子汉,还要算公孙楚。做丈夫的必须刚强坚毅,要像个男子汉;做妻子的应该温柔贤淑,要像个女人,这样才称得上是夫妇和谐。”于是终于嫁给了公孙楚。

公孙黑终竟是小人,求婚失败,又羞又恼,妒火中烧的结果使得他丧失理智,披袍挂甲去见公孙楚,想乘机杀死对方,把那个令自己茶不思饭不香的美人儿强抢到手。公孙楚不是笨伯,知其来意,便操戈自卫,击伤公孙黑,粉碎了其桃花美梦。然而公孙黑坏得流脓,居然恶人先告状,诬陷公孙楚有叛乱的异志。事情越闹越大了。子产不敢得罪公孙黑所代表的旧贵族势力,遂顾不得公正公平,弄清事理屈直,而是斥责了公孙楚一通,将他从郑国驱逐了出去。一场婚姻纠纷就这样以并不十分完美的结局而告终,好在公孙楚最终保全了自己的美貌娇妻。

这段生动的史实,至少留给我们以下几点真切的感受:

第一,在先秦时代,妇女们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,尚有一定的选择权利。即在一定的范围内,她可以挑选自己比较中意的男子,其家庭成员一般也尚能尊重她本人的选择,而社会舆论对此也是加以认可的。正是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之下,那些“维士与女,伊其相谑,赠之以勺药”的“桑间濮上”之诗(即后世理学家眼睛中所谓的“淫诗”),才能在《诗经》中有较多的保存。即便是孔子,也没有提出过限制男女爱情的严格的道德规范。所谓男女防嫌、内外有别、三从四德、死守贞节等严厉教条,是后世封建社会演变中,强加给人民(尤其是妇女)的残酷精神枷锁。而宋明理学在这方面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。我们在研究时,切莫以“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”之类的先入之见,去套整个中国古代妇女历史。

第二,从徐吾犯的妹妹瞧不起衣冠楚楚、装模作样的公孙黑,而选中戎装善射、孔武有力的公孙楚一事中,可以知道,春秋时期,在一般人们的心目中,值得钦慕爱恋的男子,不是后世那种四体不勤、文质彬彬、博览诗书的饱学之士,而是体格健壮、英勇倜傥的武士,从中反映了春秋时期的尚武风气。最早“士”的含义,是特指武士。先秦时代所谓的“六艺”(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)主要也是体现为武士们所学习或所从事的内容。这种尚武精神,在《诗经》中就有很多的反映,如“纠纠武夫,公侯干城”(《兔》)等等。这种审美观是与后世大相径庭的。

第三,公孙黑在这桩婚姻纠纷中的所作所为,也使我们形象地看到,当时的贵族阶层是何等的荒淫、贪婪、残暴。公孙黑明明知道徐吾犯的妹妹已经许配于人,可是偏偏还要去纠缠,“强委禽也”,与公孙楚相争。当徐吾犯让他和公孙楚一起由其妹自行选择时,他原以为自己“盛饰”、“布币”是一定能博得美人欢心,稳操胜券的,故踌躇满志表示同意,可遭到拒绝后,又恼羞成怒,想行凶杀人强夺人妻。苍天有眼,他的阴谋没有得逞,遂变本加厉进行诬告,将“危害国家安全罪”的屎盆扣在无辜的公孙楚头上,终于赶走了情敌。其一举一动,无不充分暴露贵族的自私与残忍。这也从反面证明,当时的妇女虽然在个人婚姻大事上拥有一定的选择“自由”,但实际上这种“自由”少得可怜,她们并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,把住自己的未来。徐吾犯的妹妹是幸运的,她丈夫终于保护了她,尽管流落他乡,但毕竟能相与厮守,白头偕老。倘若她的丈夫中了公孙黑的黑枪,一命呜呼,那么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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